一切为了我高兴

【素食组】Bad Girls(上)

人类设定素食组,沫蝉&螽斯无差,北美校园背景

全文2w字,首发贴吧,这边是微修的版本(并无太大变化)

分上下是因为一块发一直有敏感词 折腾了两个小时我要死了

1中剧情梗取自网易云热评 侵删歉

流血有 烟酒有 沫蝉有(不止一个)男朋友

剧情狗血BUG甚多

结尾的诗引自索德格朗的《我必须徒步穿越太阳系》

人物属于原作,OOC属于我。

以上啰嗦。


Bad Girls


0.

    火箭升空时,层层助推器将如蛋壳般剥落跌入火海,坠返地面前已燃烧殆尽,留下孤独的太空舱冲破苍穹,茫茫宇宙里无目的漂泊。


    但螽斯从不知晓,人亦如此,不过是换了方向而已。警员姗姗来迟,指尖未能触到飞扬衣角。马路旁消防栓在她眼里逐渐拉近,裤筒被风鼓起,下落的过程如一场拙劣的八点档肥皂剧,镜头刻意拉慢。记忆像碎纸片散进风里,呼拉拉地脱离躯体。


    她尝试以旁观者身份审视自己一生,脑海里却空空如也。附近街道驶过一辆橘红色小轿车,是这场闹剧的唯一观众。越来越近的颜色,占据整个视野。


    她突然就想起来,酒吧暧昧灯光下,明艳如光的橘色头发——


    沫蝉。



1.

    不合身的牛仔裤紧紧箍在螽斯腿上,膝盖处是两个拿剪刀开的大洞,不规则的图形幼稚而丑陋。她攥着酒杯,用力之大以致手指骨节泛红,不安的双眼四处游走,像受惊的小兽,偶尔撞上谁的目光便触电似低下头。


    十六年来螽斯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糟糕透顶。她第一次来酒吧,受戏剧课同学的邀请——过来时一群女孩挤在不知谁的小轿车里,音响开到最大放着流行歌手的新歌,螽斯假装跟着哼唱掩饰自己的茫无所知。她不会跳舞、不会化浓妆,不会用果汁兑烈酒,只敢攥着杯子怯生生地守在桌边,偶尔有人搭讪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回绝。初来乍到、人地两生,这几乎把这个可怜的姑娘吓傻了,她一心只想着要融入集体。第一杯下去螽斯就感觉自己在燃烧——脸颊烫得惊人,喉咙里像有一团火,最要命的是,消化器官以自己的方式发出抗议,胃里如同刀割。


     她回绝同伴的再三邀约。于是穿着鼻环的姑娘转身踏入舞池,搂着刚结交的男伴摇摆。螽斯的大脑仿佛也挂在姑娘的鼻环上,左三步,右三步,转圈……


    “咕呜——”


    听到声响人们纷纷转过头来,目光落在这个不合群的姑娘及地板一大滩呕吐物上。那时螽斯的眼镜躺在家中沙发上的书包里,所有人在她眼中不过是五彩缤纷的可笑色块。舞池里的色块停下来,彩灯打在他们各色脑袋上,光怪陆离。难以想象有什么东西竟能让这些疯狂的人们闭嘴,此时他们静得就像朝拜的教徒。渐渐有人窃窃私语,起初声音被越放越响的重金属盖下去,逐渐变得清晰可闻,快要盖过螽斯心中的声音:“完了完了全都完了……”


    然后橘红色的少女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倘若螽斯戴了眼镜,或许还能看到她是怎样粗暴地扯下耳机塞进旁人手里,单手撑着桌面便翻过吧台。螽斯眼里橘红色块径直走到她面前,在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好像再上前一步两人就会撞到一起。


    “喂,那个傻高个——”


    音响还在嘶吼,螽斯却什么也听不见了。色块矮她大半个脑袋,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对方柔软的发旋。不断变幻的灯光下螽斯无法说出少女的瞳色,那双眼睛里混了太多复杂的东西。

   

    “我叫你呢!跟我出来!”明明是仰视的姿态,也带着居高面下的压迫感。螽斯迟疑一下,放开被她一直紧捏在手中的可怜玻璃杯,战战兢兢跟上橘红色块的步伐。


    舞池里的动乱很快平息下去, 男男女女继续扭动身体,没人在乎呕吐物是否沾脏了新买的松糕鞋。



    “对不起对不起!我会清理的,请不要……”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嘴上发问,脚下却是一点也没放缓,螽斯不得不大跨步跟上少女。 


    “是的,因为同学邀请就跟着一起来了,发生那种事情我真的很抱……”


    “我就说呢,居然有人穿着运动鞋来这里……你是A高十年级的学生吧?”


    “啊,对,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全年级津津乐道的新来的女巨人,你还真是不知觉啊。”


    “你也是A高的吗?”


    “呸!”不承认也不否认。螽斯没敢再追问,将满腔疑惑都吞进肚里。少女突然转头,差点和螽斯撞个满怀,“新来的转校生,没记错的话你叫螽斯吧?”得到肯定回复后她继续说下去,“那么现在给我听好了,你一点也不适合这里。为什么不安安分分守在电视机前,欣赏愚蠢的电视剧呢?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在这种地方。离酒吧远远的,懂吗?明白了的话就赶紧上车。”


    沉默的汽车如被主人呼唤的小狗鸣了两声。是张扬的橘色。螽斯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拉开车门。“你动后排车门干啥?”少女的声音冷不丁响起,“过来坐副驾驶。”


    直到汽车发动时螽斯都晕乎乎的,驶上公路后窗外吹拂的风才让她清醒些。她环顾空无一人的黑漆漆的道路,怯怯地发问:“我们要去哪儿?”


    “B街。载你回家。”


    月亮升得很高,电线杆拖下瘦长的影子。螽斯把脑袋靠进枕垫,低下头隐藏颤抖的嘴唇。这个看上去比她还要小几岁的少女不仅清楚螽斯的姓名,还对她的住址了如指掌。明明才搬家几个星期,连左邻右舍都没认全……她的软弱不堪都撕去了包裹赤裸裸地展现在这个陌生人面前,可她甚至无法说出对方姓甚名谁。在高温与眩晕的冲击下她无法揣摩少女的动机,甚至这是否是个顽劣的恶作剧都无法判断。


    螽斯甩甩脑袋,这才发现那双她本以为会踹到她身上的脚此时赤裸着踏在油门上,旁边躺着一对刚脱下来的恨天高。难以想象穿着这样反人类的鞋子怎么能走那么快,螽斯回忆起酒吧外的追逐,脚掌暗暗发疼。 


    她们在空荡的马路驰骋。少女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路灯的光一盏接一盏从她的脸颊掠过,把她的眸子染成鎏金色,照亮眼周细碎亮片,鼻子以下却隐藏在阴影里,像是蒙上一层神秘面纱。微热的风轻抚脸庞,呼啸着后退的路灯在螽斯眼里晕开,如一场太过圆满的仲夏夜之梦。驾驶员不像什么健谈的人,答完螽斯的问题后她一直保持沉默,而唯一的乘客愣在座椅上,被酒精和不知由来的善意冲得晕头转向。


    小轿车准确地停在螽斯家门口,少女打开车门,以眼神示意。下车时螽斯还有些迷糊,踉踉跄跄差点踏空。勉强站稳后她借着酒精对摇下的车窗大喊:“那个……谢谢你!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少女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又飞快地平息下去。路灯的光在她身后泻下,脸颊的轮廓似乎也因此柔和了几分。“喂,螽斯。”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呼唤螽斯名字,接下来的话注定令螽斯难忘了,“听我的,螽斯。回去换身衣服,好好睡觉,做个好女孩。别耽误明天的课。”


    “人人都爱好女孩。”



2.

    橘红汽车扬长而去。



3.

    思绪被教室门的呻口吟打断。迟到的女生侧对着螽斯,她只能看见对方柑橘色马尾,还有额前垂下的黑色细发。老师瞟了女生一眼,没有发话。女生揉着带黑眼圈的眼睛,打了个哈欠——当她的目光撞上螽斯时,很难说出两双眼睛哪个更惊讶。


    少女左耳有一个耳洞,右边两个,都毫无例外地穿着黑色圆形耳环;她灿烂的橘红色头发在脑后纠成两个马尾,堪堪垂到肩膀,额前是两缕挑染的黑色碎发;她系着黑色锁骨链,布条上几个金属字母拼出单词“LOVE”——这些都是螽斯昨晚没注意到的。


    少女很快就恢复淡然,拉开螽斯旁边的凳子大咧咧地坐下。“原来你戴眼镜啊?更符合书呆子的形象了。”一阵翻找后她从书包里艰难地抽出一个被压得不成样子的笔记本,摊开放在桌面。她环顾四周,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对螽斯说:“帮我挡一下老师,我补个觉。”无需回应,她马上趴进臂弯,不一会儿就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这么快就睡着了吗?螽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少女微红的耳廓,看她瘦小的肩膀一起一伏,额前的黑发搭在胳膊上。少女个子小,加上厚底凉鞋也才刚刚一米六的样子,身高一米八四的大块头螽斯可以轻而易举地挡住老师视线。尽管如此,螽斯仍是坐立不安,生怕露出少女的一片衣角。上课打瞌睡这种做法对循规蹈矩的她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更别说包庇别人了——可是现在不知名少女隐藏在她高大身躯的阴影里,响起若有若无的轻微鼾声。罪恶感和兴奋一齐席卷,她第一次为自己尴尬的身高感到自豪。


    “接下来的内容全部会出现在你们下周二的测试里,我希望所有人都能抽出你们宝贵的时间,好好记些什么,如果你们不想在新学期的第一场考试就挂科的话——”戴红框眼镜的胖女士这样说着,有意无意向螽斯的方向扫了一眼,目光像是要穿透螽斯直直射向她身后的少女。


    等到老师转身去摆弄投影仪,螽斯俯下身在少女耳边轻轻问道:“你还醒着吗?”


    没有回应。不该对她抱希望的,从少女的黑眼圈就能得知。谁知道她几点才睡。


    胖女士已经调试好幻灯片,声音像是催命符:“我最后强调一遍,接下来的内容真的非常重要,都明白了的话我们就开始。”


    螽斯看着身旁毫无要醒来迹象的少女,小声说了句“冒犯了”,便把对方的笔记本拉到自己身前。


    本子上鲜有什么实质内容,更多的是意义不明的墨团团和毫无关联零碎句子,“食堂的沙拉又涨价了”“我一点都不想和他去看蠢得要命的爱情喜剧片”,诸如此类。到处贴满了卡通贴纸,有一面更是整整齐齐地粘着几十种口味的泡泡糖包装纸,从橘子汽水味一直到青柠味,活像个小型博物馆。不知道的人更可能认为这出自某个小学生之手,而不是一位十年级学生的社会科学课笔记本。


    老师的声音打断螽斯的神游。她马上翻到新的一面,用同样工整的字迹,把幻灯片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抄在同样摊开的两个笔记本上。



    所幸少女在响下课铃时就醒了,螽斯也无需绞尽脑汁去寻找既不得罪人又能唤醒她的方法。她伸了个懒腰,眼角沁出满足的生理盐水,昂起头直视螽斯:“不得不承认,你还不赖嘛——”她的目光落到密密麻麻的笔记本上,声调突然变了:“谁让你帮我抄笔记的?”


    “哎?对不起!”


    “道歉干啥?”少女揉着橘色头发,微眯的眸子像是猫的眼睛,“我也没说不让你帮我抄笔记啊。”她拎起笔记本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居然还用荧光笔划了重点,你们好学生做什么都这么认真的吗?”


    “老师说是很重要的内容,所以我就擅自抄了……”


    少女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她从来都这么说。”


    “她还说下周二会考……”


    “噢,我一点都不在乎考几分。”她开始往书包里胡乱塞文具,“虽然你的数学教室就在这层楼,但我还是建议你多留点时间来熟悉环境。”


    她的笔记本掉在地上,螽斯弯腰捡起来归还给她。“真是谢谢你,出门左转过三个教室就是你要去的217了。那么,有缘再会咯。”


   螽斯盯着少女的背影,透过镜片她终于看清神秘面纱下一角——她甚至开始怀疑,笔记本是被故意推到地上的。


    那时隔着发丝,她看到少女上扬的嘴角,以及笔记本封面用橙色荧光笔写的张扬的大字:


    沫蝉。



4.

    这段小插曲本应在此告一段落。螽斯是一汪静了太久的深潭,扔下一大块石头都泛不起半点波澜。可是那天中午沫蝉碰巧买多了沙拉,螽斯碰巧没能找到自己的午餐包。


    放学时螽斯同时找回了午餐包和沫蝉,前者乖乖地躺在她的储物柜里,仿佛从来没有失踪过;后者就靠在柜子旁边玩弄自己的手指甲,像是已经等候多时。


    转向同一个路口时螽斯才发现沫蝉的目的地和她的在一条街上,也难怪沫蝉能那样轻车熟路载她回家——想到这里螽斯暗然发笑,沫蝉并非神明或者先知,只是没来得及认识的邻居。酒精、喧嚣和昏黄灯光,共同摹出螽斯眼里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橘红色块。


    她们一起走到便利店要了两杯冰沙,一橙一绿摆在店内的木质圆桌上,与不远处路口的交通灯遥相呼应。她们隔着玻璃,数马路来来往往的车辆。女孩们就着冰沙分完了螽斯午餐包里的三明治,沫蝉拎出芝士片扔在螽斯那份上边。“如你所见,我是个纯素食者,所以这片芝士要麻烦你代劳咯。”


    “什么是纯素食?”


    “你可以简单理解成比普通素食者更严格、更苛刻的素食者,像我平常蛋奶都不碰。有时我真希望老天能好好惩罚一下那些食肉的魔鬼!”她嘟嚷着,突然上半身前倾像是要扑向螽斯,“你呢?你也是素食者吧?”


    “啊……嗯,对,我是素食,但不是纯素食……呃,鸡蛋我也吃的……有时候。”看到沫蝉坐回去她松了口气,“你是因为宗教吗?”


    “呸。上帝不如酒精来得实在。”沫蝉的目光越过街道,投向尚未沉进地平线的巨大火球,“其实以前我也是无肉不欢那种类型,只是有一天我跟我妈大吵一架后自己跑去快餐店,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炸鸡。我一个人吃完三个人的份,在走回家的路上就吐得一塌糊涂。对,像你那样,甚至还要再狼狈点。当我扶着墙站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恶心。没错,就是恶心。一只肉鸡长成需要多久?一个月?一周?关在暗无天日的笼子里,除了进食没有别的活动。然后有一天被拎着脖子拖走,以为得到救赎却进了屠宰场。这样想来,那些因我而诞生而死亡的肉鸡,未免太可怜了些。”


    “啪嗒——”


    螽斯一边小声道歉,一边弯下腰捡吸管。


    “怎么这么大反应?这话从我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就这么奇怪吗?”沫蝉一脸不满,拦下螽斯,“那根吸管脏了,我喝完了你用我的吧。”说着她甩甩自己的吸管,直接插进螽斯那杯,似乎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


    螽斯小心地含住吸管,管口已经瘪下去,说明对方也有咬吸管的习惯。沫蝉就坐在她对面,百无聊赖地对着玻璃哈气,然后用手指在白雾上抹出意义不明的符号。玩厌了她从书包里掏出口红,对着小镜子涂上橙色唇彩。


    “你待会儿还要去酒吧吗?”


    “对啊。”沫蝉合上镜子,“我在那边有份兼口职工作,晚上会去打打碟啥的。”


    “明明有那么多兼职机会,为什么是酒吧呢?”即使会在课堂上哈欠连连,即使会遭全年级的女生诽谤?


    “因为不怎么累,并且薪水高,足够我买车……你怎么还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啊!”沫蝉一巴掌拍在桌上,“因为我喜欢这份工作,我喜欢酒吧,行了你满意了吧!”


    可是你在说谎。你不喜欢这份工作,你也不喜欢酒吧。昨天劝别人当个好女孩时你眼里流出无奈的神情,仿佛在说“你不会想成为我”。


    做个好女孩,人人都爱好女孩。而我——你不会想成为我。


    螽斯没有说出心里的想法。她只是看着沫蝉,仿佛这样就能看透那套谎言背后真正的原因。过会儿她们会一起走回家,螽斯会在书桌上摊开自己的数学作业,而沫蝉——


    她会跳进那辆张扬的橘红色小轿车,会在日落之前靠粉底和眼影武装自己,会用圆形耳机把世界隔开。凌晨时她会摸出车钥匙,对警口察竖中指,在沉默的夜里油门一脚踩到底。有时她喝了酒,就提着高跟鞋漫步在无人的街道。脸颊泛着微醺的红晕,橘红色的乱发在风中纠缠又散开,午夜之后,破晓以前,沫蝉赤脚踏进路灯投下的如水的暗黄光圈里,溅起一地斑驳。



5.

    后来的早晨螽斯会绕远一些到另一幢房屋前打沫蝉电话(沫蝉不让她敲门,“我不想让我妈知道”),一分钟之内她能收到一个从二楼扔下来的枕头或是一颗探出窗户的乱糟糟的脑袋。运气好的话,这颗脑袋会比着夸张口型说“螽斯去你的”然后消失在窗帘后面。接下来螽斯只需要把运动鞋鞋带拆开再系上,门口就会出现一个整装待发的沫蝉——如果忽略她仍旧乱糟糟的头发和匆忙抓起当早餐的面包。


    沫蝉还是上课打瞌睡,她永远拥有在三十秒内进入梦乡的奇异能力。螽斯还是尽职尽责遮挡胖女士视线,笔尖在两张纸上划出同样的轨迹,笔走如飞。


    “没必要帮我抄笔记,我说真的,螽斯,”某一次睡醒后沫蝉转着笔说,“反正我也不会看。”


    她又说谎了。周二的测试沫蝉勉强及格,拿到成绩的时候她和螽斯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螽斯还是会帮她抄笔记(并用荧光笔划出重点),沫蝉还是会一遍又一遍强调“只是觉得你挺辛苦给你点面子但下回我绝对不会看”。尽管两人看上去天壤地别,但从某种程度来说她们相似得惊人——她们都固执得要死。


    偶尔螽斯会跟着沫蝉吃沙拉,偶尔沫蝉会抢走螽斯的三明治再把芝士片还回去。女生的友谊莫过于这些,上学的路、笔记本、泡泡糖……和男孩们。


   

    沫蝉换男友的速度快到令人咋舌。往往螽斯还没记住这一个的名字,午餐时跟在沫蝉身边的就换了人。到后来她索性放弃去记忆五花八门的名字,远远看到有男生朝沫蝉招手,她就识趣地离开,找个安静的角落默默享用午餐。长桌的另一端,沫蝉叉起意面喂进男生嘴里,两人相视一笑。这个时候螽斯总是发现芝士片太咸太腻,她只好把它拎出来扔进垃口圾桶。


    沫蝉像收集膨化食品附赠的卡片那样收集男孩,并把每任男友的名字纹在左臂,从肩膀开始往下已经到了手肘的位置,颜色不深,密密麻麻像是花名册。其中不乏有重复,只好再把姓氏缩写也纹上去以便区分。纹上新名字的同时她也保留旧的,她从来不会刻意遮挡它们,反而不放过一切机会把半条手臂的名字展示出来,仿佛那是将军胸前沉甸甸金灿灿的勋章。


    沫蝉不常与螽斯一起回家。多数时候螽斯能隔着人群看到娇小的橘红色身影,要么对着身旁的男友大吼要么在包里翻找车钥匙。螽斯不敢上前打招呼,她只会把目光轻轻地、轻轻地放在沫蝉肩上,跟随她直到消失在视野里。她们本不是一路人:螽斯的目的地永远是图书馆,而沫蝉——她会向世界尽头远飏吧。

  


    有一次沫蝉刚结束一段恋情且离奇地尚未开始下一段,那天中午她躺在螽斯腿上玩手机。玩腻了她抢过螽斯手机,然后笑趴在螽斯的大腿上。“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在用邮箱?”她指着螽斯没被软件图标遮挡的初始壁纸说。一无所有——她如此描述螽斯的手机。她教螽斯下载ins时螽斯看到她屏幕上挤满了五颜六色的社交软件,壁纸是一个笑得憨憨的本年级男生,螽斯看着面熟。“是时候换壁纸了,它总让我想起那个可怜鬼。”沫蝉看着照片感叹,“我提分手时他哭得像个坏掉的水龙头。”


    沫蝉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人物,她的账号有成千上万的粉丝。螽斯只是其中之一。


    螽斯的账号只有一个关注者。关注者的头像里,橘红色少女笑得灿烂,两缕黑色细发格外显眼。


  

    螽斯没用多久就在附近的教堂找了份兼职。自然是义工,无薪水。


    得知消息时沫蝉正在嚼泡泡糖,很久没发话。


    “我觉得挺不错的,神父人很好,大家也都很友善,我新认识不少朋友……”


    然而沫蝉只是无言地咀嚼。螽斯盯着她嘴里的橘色球形薄膜不断膨胀直至破裂。她咽了口唾沫,额边沁出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沫蝉“呸”地一声吐出泡泡糖。然后她昂起头,眼里满是不屑:“真是搞不懂。你上街乞讨都比这赚的多。”


   螽斯松了口气。她早知道沫蝉是无神论者,所以一直担心沫蝉的态度。虽然不是支持,但至少没有反对。


    “可是为什么你还要去酒吧做兼职?去寻找一份信仰或是一种追求,都会让日子好过些啊。”


    “难道你觉得我现在做的事是无意义无目的的?不要用你的标杆来衡量我行吗,我的好姑娘。”


    “我只是很担心……”说到这里螽斯顿住了。罕见地,她直视沫蝉的眼睛,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很担心你。老师说按现在的成绩你没法上大学,医生说你的身体状况糟糕透顶,我英文班上两个同学背地议论你,用词……不太好。”她希望能从那双眼里看到哪怕一星半点的吃惊讶异,却无功而返。


    沫蝉打个哈欠,像是刚听完一个糟糕的笑话。


    “我知道啊。”


    “我知道我会遭人诟病会前途渺茫会考不上大学,总有一天我会倒在吧台再也站不起来,死于酒精过量或是打架斗殴。无需为此流泪,这是报复,是诅咒,是命运。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啊。


    眼前的女孩,坐在桌子上玩弄泡泡糖,竖起铜墙铁壁把世界挡在外面。


    她就是这样的沫蝉。容不得任何人去批评去挑战,容不得任何人去贬低去怜悯,就算面对的是全世界,她也能叉着腰朝宇宙竖中指。



6.

    冬天不知不觉间降临。


    也并非不知不觉。突如其来的寒流席卷大地,螽斯亲眼目睹一片雪花在沫蝉的睫毛上融化。那时她们裹着棉袄围着同一条方格围巾,那是螽斯看见沫蝉冻得发青的嘴唇硬给她围上的。冰沙自然没有了。她们靠在便利店的灰色水泥墙边,对着手心哈气。灿烂阳光落在针织帽上,没有温度。


    沫蝉抱怨冷。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烟盒,咧嘴叼了一根。不一会儿她就吞云吐雾,轻纱似的烟粒不请自来,伴着呛鼻气味一路飘到螽斯面前。


    她不常在螽斯面前吸烟。无论对谁来说吸入二手烟都不是美好的体验。但现在她的围巾……不,螽斯的围巾还缠在她脖子上,无言中拉近两人距离。她不意外地看见螽斯皱了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沫蝉突然就来了兴趣,推出烟盒的一端摆在螽斯眼前:“嘿,试一根不?是男士烟,凑合着吧。”


    螽斯的目光在沫蝉与烟盒之间转了几圈,终于还是学着沫蝉的样子用两根手指夹住烟卷,接下来便不知所措了。


    “叼着。你低下头,我给你点烟。”


    沫蝉没有再去掏打火机。她直接举起自己那根,发红的火星按在螽斯那根上,没过一会儿便有雾似的烟自螽斯鼻子下方徐徐上升,隔着烟雾她看见烟卷回到沫蝉嘴里。“吸。心脏在哪就向哪里吸。”说话的时候,沫蝉嘴里香烟的火星在灰蒙蒙的烟雾中一上一下,拖出彗星尾巴般的轨迹。


    “唔咳——咳、咳咳……”


    意料之中呛烟了。螽斯呛得弯了腰,大张着嘴,贪婪地呼吸空气。沫蝉看着她咯咯地笑起来。


    “真是糟蹋了好东西。”说这话的时候沫蝉没有看着烟,反而仰头看着螽斯,令人怀疑“好东西”到底代指哪个。“喂,呛到了就别急着吸下一口啊。你弯腰。”


    “咳……什么?”


    “我要你弯腰就弯腰,低一点,对,就是这样。”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甚至可以数清沫蝉双颊的雀斑。沫蝉的鼻息落在螽斯锁骨的位置,很痒。只见沫蝉叼着香烟深吸一口,然后把明明还剩大半的烟扔在地上,用鞋跟碾了碾;接着螽斯感觉有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那是沫蝉没带手套的两只手,一只在右颚一只在左额,就这样托住了她的脑袋。螽斯隐隐觉得事情的荒唐程度远超预料,她悄悄退了退想要挣脱,沫蝉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她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有两瓣与手指天壤地别的温热的东西贴上了她的嘴唇,沫蝉踮起脚吻了螽斯。


    这不算个多甜蜜的吻。没有缠绵没有温存,仅仅是几片唇瓣的摩挲。烟涌进螽斯口腔,从两人嘴唇相接处的空隙漏出,模糊了她的视线,不知是天堂的云雾还是地狱的尘烟。螽斯的大脑成了一团浆糊,甚至连躲闪都来不及反应,只是瞪大了眼睛盯着沫蝉仍挂着冰晶的睫毛。等到烟雾散尽、沫蝉满意地退开,她在那双含笑的眸子里看见了手足无措的自己。


    “喂,我说你,真是——哈哈哈哈……”


    罪魁祸首笑弯了腰,温热的液体自她眼角滑下,顺着下巴滴落在地,在薄薄的雪盖里溶出一个浅浅的小坑。


    同样的事对于螽斯却显得没那么有趣,至少没有到笑出眼泪的程度。她试着扯起嘴角笑了笑,想说点什么,喉咙干得生疼,只好沉默在原地。冰花渐渐覆在她身上,螽斯整个人仿佛一尊雪塑,只有丝似的轻烟仍从微颤的手指夹着的烟卷升起,很快就消失在夹着雪片的风里。一片沆砀。


    笑够了沫蝉就伸出两根手指,对着烟头只是一掐、一捻,零零星星落下几粒火花,似划破夜幕的星辰。她抢过熄灭的烟卷用力扔出去,落在地上成了一个黑乎乎的小点。


    “它真的很不适合你。”



7.

    螽斯不记得那场闹剧是如何收场的。多半是沫蝉觉得厌了拉着她往回走,又或者是沫蝉挣脱了围巾冲进白茫茫风雪。沫蝉从来不需要被解释。


    回想起来的时候沫蝉已经一整周没和螽斯一路上学。这几天她到校极晚,课上了大半才匆匆露面,又或者干脆不出现;来了也是倒头就睡,没有给螽斯任何交谈的机会。螽斯几乎都以为沫蝉是在刻意躲着她了,要不是她还时常在图书馆出现。


    说是出现恐怕不够确切,简直就是有意要让螽斯看见。他们——她和叫不上名的男朋友,极罕见地出现在图书馆,占据了螽斯平常坐的那张桌子。无奈,螽斯只好在稍远的地方坐下,从厚厚一沓硬皮书里抽出一本。


    螽斯不确定沫蝉有没有看见自己。可能没看见,因为她正浅笑着枕在男友的大腿上,也可能看见了,但她没有冲上来打招呼甚至没有喊住螽斯。他们难得遵纪守法,倒也就安安静静地腻歪,偶尔轻声说几句悄悄话。


    《仲夏夜之梦》被公认为是莎士比亚的第一部杰作……


    “嘿,你知道吗……”


    ……创作于16世纪90年代,正值英国历史上伊丽莎白女王统治时期……


    “不会吧……哈哈……”


    螽斯停下来按摩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有点不在状态。平时再吵一点她也能专心阅读,况且沫蝉也没弄出太大声响……


    噢,是沫蝉在那里啊。像是刚意识到这个事实,她不由自主地向那边投去一瞥——


    沫蝉手里捏着男生卫衣领口垂下的绳子把玩,涂了鲜亮指甲油的手指灵巧地把两根绳子缠成各式各样的结。她的笑容像太阳,只灼得人眼睛生疼。男生低着头,眼里全是沫蝉——她闪耀如钻石,理应黏住所有人的目光。但沫蝉并非同样看着男友,她甚至不屑于在他那停留半秒。她的注视如一束光,直直朝着螽斯的方向。


    沫蝉左边和她隔着一把凳子,有个金发女孩戴着耳机听音乐;向前一张桌子背对着螽斯,高年级的学生还在奋笔疾书。沫蝉的目光绕过他们,只是向着螽斯。有那么一瞬间她们四目相对,螽斯看清对方眼里的挑衅——挑衅什么?她除了沫蝉一无所有。


    螽斯赶紧低头,想要把自己淹死在文字里。……在有月亮的夜晚,人容易释放自我,陷入欲望、激情和混乱……


    目光是有温度的。她能感觉到沫蝉的目光落在她肩上,那种能将人从头到脚燃烧殆尽的炽热。她能想象沫蝉是如何用手指勾住男友的下巴,不让他发现自己的不专心,又或是怎样坐起身附在他耳边假意呢喃,实则是为了获得更好的视野。她也知道沫蝉在等待什么,她要逼她抬起头来好好回应她的挑衅——可是螽斯不敢。她匆忙把一大摞还没看的文献塞回书架,跟管理员道了声再见便飞也似地逃跑了……


    她不敢。她就是不敢对上那样的目光,不敢想象所有可能的后果。


    每十个人中就有一个螽斯,她们埋着脑袋行走在世界的阴影里,偶尔被别人撞倒会怯生生地说对不起。


    但沫蝉就是沫蝉。烂漫与世故,慈悲和厌世,打翻了颜料盘混出一片橘红。哪怕全世界的女孩在镁光灯下排成行,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沫蝉。


    她太害怕失去沫蝉了。



8.

    “啊——哎哟!”


    “塞进鼻孔了吗?哎呀真是抱歉。”


    青年抹掉鼻子上的沙拉酱,有些不满:“搞什么,你在看哪啊?”他伸手想把女友看向别处的脸转回来,却被另一只手抓住。那只手略显娇小,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更衬得涂成橘色的指甲色泽鲜亮。


    “喂疼疼疼……你干什么啊沫蝉!”


    沫蝉却是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似乎嫌他挡了视线,她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脑袋向旁边推开。“闭嘴,我是认真的。”


    搞笑……她到底在看什么……青年顺着看过去,食堂另一边几个大块头男生围成一圈,处于包围圈中心的学生梳着极平凡的马尾,居然是个女生?那是惹上了怎样的冤大头啊……他再仔细打量,竟发现那个倒霉的同学有点眼熟……


    勺子落在桌面的声响把他吓了一跳。“你自己吃吧。”沫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拾好东西,她把书包往肩上一挂,转身就走。


    “你去哪里?”


    沫蝉没有回答。她挤开重重人群,慌忙中不知踩了谁的脚也无暇顾及,眼睛死死地盯着被几个高年级男生围住的,迷茫无措的螽斯。



    “就是她了。找了两个月,总算有个结果。”头发稍长的青年手插在裤兜里,对他身边头头模样的学生说。


    “呃……你好……我们认识吗?”


    站在中间的那个手臂上纹着刺青,看上去是几人里的老大。他手里握着一瓶汽水,听见这话轻笑一声,把汽水瓶举到螽斯下巴的位置,突然扭开瓶盖——


    “螽斯!”


    她没法看清沫蝉是从哪边来的,眼前全是白花花的气泡。汽水顺着她的脖颈流进T恤,粘乎乎的很不舒服。


    沫蝉冲出来挡在螽斯面前,即使仰着头也不甘示弱:“你们干什么!”


    “干什么?她吐脏了老大的新鞋,今天只是给她个小教训。你可别多管闲事。”那伙人不打算多留,撂下话就走了。


    沫蝉包里摸出纸巾,擦拭仍在往下滴的汽水。“哈啊,太过分了,真是——人渣。我会让他们后悔。”她的目光追着那群高年级学生,直到他们被淹没在人海。


    螽斯抹一把脸上的泡沫,不适感减轻了些。“其实我没事,沫蝉……”


    锁骨处的纸巾一怔,她听见沫蝉的声音变了调:“你什么意思?”


    透明液体顺着她的下巴一滴滴落在木质餐桌上,分不清是汽水、汗水还是泪水。螽斯的头发也沾了泡沫,面前的衣服湿了大半,活生生一只巨型落汤鸡。可她只是拽着沫蝉胳膊,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声音还在颤抖: “真的没事,我没事的。别去追了……毕竟是我错在先……别去和他们争。”


    手指被一根根掰开,她的脸被扳过去,对上沫蝉看不出喜怒的眼睛。只有当她坐着时,沫蝉才能平视螽斯。“你这副样子叫没事?还是、还是你和他们一样,觉得我就是在多管闲事?”


    “不是,我没有那样想!但是你也知道和他们讲不通道理,我只是不想你跟他们起冲突啊!”


    沫蝉愣了一下,扯出一个嘲弄的笑容,咄咄逼人的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又在担心什么?你以为我是谁?赤手空拳去找十二年级成年人拼命的筋肉大猩猩?尽管放心吧,我是沫蝉啊。你在这坐着,喏,纸巾都给你,我去给你借件衣服来。我说要让他们后悔就决不会食言。”


    “一定。”



    两天后,螽斯在校门口邂逅沫蝉。对方一看到她就大步走过来。


    “嗨,沫蝉,今天一起回去吗?”


    “不。带你看场好戏。”


    “看好戏?”


    沫蝉没再解释,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就往楼梯走。她们一直上到楼顶,用上帝视角俯瞰众生。


    “那辆黑色的车。看见了吗?别着急,再等一下。”


    不一会儿,一伙学生从后门走出来。螽斯认出其中一个手腕上的金表,那天中午就是这条手臂拧开了瓶盖。他们上车,汽车却迟迟没有发动,在原地垂死病人一般痉挛几下,嘭地一声巨响。排气管喷出一团东西,随后开始向外冒黑烟。金表从副驾驶跳下车,骂骂咧咧地检查排气管。


    “还不错吧?”沫蝉像是在向螽斯邀功,她倒是一点不慌张,“湿透的毛巾一整条塞进去我还用泡泡糖封了缝隙。虽然不能直接让汽车歇菜但至少能够吓他们一下。”她无视目瞪口呆的螽斯,自顾自说下去,“希望他们能够尽早发现驾驶座座位上的502和雨刮器喷水口的史莱姆,我特意买的彩虹色。那个傻帽瞒着父母偷偷找表哥借的车,我看到时候他们不扒掉他一层皮。”


    即使大功告成沫蝉也没露出半点笑容,她还是一贯不耐烦的表情,往下看的样子像在看一只被碾死的臭虫。


    “活该。”



    直到沫蝉站在螽斯门口跟她说拜拜时她仍战战兢兢。浑浑噩噩一下午,吃晚饭前螽斯一拍脑袋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永远不能背叛像沫蝉这么心狠手辣的朋友。



9.

    归功于金表,沫蝉心情大好,破天荒地在螽斯打电话叫她起床之前就出现在家门口。她们一起走去学校,突然回升的天气让两人脱掉了羽绒服,沫蝉一路哼着小曲,掩不住的愉悦。


    走到半路沫蝉突然蹲下来说要系鞋带。在她起身的时候螽斯看见沫蝉穿的是人字拖,一条吊扣搭在脚背,哪来的什么鞋带。


    不等她发问,沫蝉凑近了说道:“喂螽斯,你说过你曾经是学校田径队的对吧?”


    “对,我练的跳远。出什么事了?”明明还有点冷的天气,她的手心却开始冒汗。


    “那你腿部力量应该不差吧。”沫蝉用余光瞟向身后的巷子,影影绰绰闪过几个脑袋,“听好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的,但事实如此,我们被盯上了。就在那面灰墙后边,不止一个人,已经跟了我们三个路口了。我刚刚趁系鞋带蹲下看了看,你猜是谁?”


    “还是之前食堂的那群人吗?”螽斯下意识地转头,却被按住了后脑勺。


    “别回头。你蹲下来一点。”螽斯顺从地蹲下,在别人看来她们就像是在耳语。


    “对不起,要是我那天晚上少喝一点的话……”


    “排气管是我堵的,关你什么事?”沫蝉的指尖触上螽斯手掌, “你不会想和肌肉发达的成年人赛跑的对吧。看见那个消防栓了吗?待会儿我在那个路口左转,你往右。尽管跑就是了,多绕几个弯,我会在便利店等你。”


    “沫蝉?”


    “你会没事的。拿好这个。”一小块冰凉的东西滑进螽斯手里,“那么现在,螽斯,快跑吧!”


    许久未动用的腿部肌肉被猛地唤醒,身后的脚步声赶不上风的速度。跑到岔路口时螽斯还是忍不住最后向沫蝉那边看了一眼,对方竟也在转头看她还眨了眨眼。


    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沫蝉当这是游戏吗……


    转了几个弯螽斯已经听不见除自己之外的脚步声,但她不敢停下。一直跑到目的地,确认身后没人她安心进了便利店,下意识买了两杯冰沙,直到一橙一绿摆上桌她才想起来沫蝉还没到。沫蝉啊,应该绕了远路吧。可她隐约记得,第一次一块上学时沫蝉指着消防栓说那个路口不要往左,左边的路虽然一眼望不到头实际上走不通……一定是记错了。谁都可能会钻进死胡同,唯独沫蝉不会。最多再等五分钟,她就会出现在店门口,嚷嚷“冰沙都融化了”吧。螽斯这样想着,坐在高脚凳上数来来往往的车辆。


    她就这样等着。十字路口的交通灯绿了又红,街道逐渐变得繁忙又沉寂下去,太阳越爬越高。眼睁睁看着路过的汽车越来越少,直到再没有可计数的对象。


    她找店员问了时间,已经过了晨间广播。那杯纹丝未动的橙色冰沙,不知何时,全部化光了。窗玻璃映出螽斯的倒影,形单影只。


    有那么一瞬间螽斯甚至以为世界晃了两晃,她倚着玻璃勉强支持失力的身体。


   沫蝉还没到。


    有东西刺伤了紧握的拳头,是一小块被体温焐热的金属。她摊开手掌,分别前沫蝉递给她的赫然是一个小巧的、闪着银光的十字架。



    “问我的十字架去哪了?”牧师笑眯眯地望着螽斯,“送人了。”


    “直接送出去了?”


    “那天的教堂里来了个不寻常的姑娘。染发,纹身,耳环吊了三个,我看着她在门口掐灭烟。就是我们常说的那种不良少女吧。”


    “可是当她垂下眼帘祷告时,却和所有人一样虔诚。离开前她突然问我,上帝会原谅坏女孩吗。”


    “她的模样像极了我精灵古怪的小女儿。那时我决定把自己全心全意投入到神的事业中去,却忽略了家庭。我的小女儿有自己的反抗方式——她酗酒、飙车,夜不归宿,所有人叫她‘坏女孩’ 。”


    “在一场车祸中我永远失去了她,那时她离十八岁生日只有一天……”


    “很抱歉让您想起这样的伤心事。”


    “没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看开了……至少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白胡子的牧师这样说着,还是忍不住摘下眼镜抹抹眼睛,“我后来一直在想,要是我当时接纳她了呢?”


    阳光透过瑰丽的彩色玻璃洒进教堂,盛在他眼角深深浅浅的皱纹里。


    “如果有人——无论是谁——如果有人接纳她拥抱她,告诉她无论她是什么样都会一直支持她爱她,那么结局会不会有变化?”


    “我一直在为无法弥补过错而遗憾悔恨,可是你知道吗,我从那个女孩身上看到了这样的可能性。当她发问时,我仿佛又看到小女儿站在我面前……”


    “于是我告诉她,上帝与我们同在。万能的天父啊,祂会爱每一个人。”



    螽斯是懦弱的胆小的微不足道的平凡学生,金表甚至花了两个月才在人群中筛出她来;可是沫蝉,男孩爱她女孩妒她,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伙人的目标只有一人,只有沫蝉啊。她知道吗?她不知道吗?沫蝉还是会朝着死胡同狂奔,临别时她笑着眨眨眼,好像一切终将安好似的。


    螽斯眯起眼,十字架上的字符变得清晰起来:


    “愿上帝与你同在。”



10.

    听到嘎吱开门声胖女士不禁皱眉,可当她看清进来的是螽斯时眉头又因惊讶舒展开来。最终她板着脸说:“你迟到了,螽斯。”


    “对不起,女士。我承诺不会有下一次。”


    胖女看到高个儿学生惨白的脸色。她没再说什么,抬抬下巴示意她坐下。


    螽斯转过头,身后的青年在笔记本上玩弄涂改液。希望没有认错,毕竟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她还是鼓起勇气,用指甲盖轻叩桌面。对方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你是沫蝉的男朋友吗?”


    “是我。”他恋恋不舍地放下涂改液,“你是她的那个好朋友吧?你叫……什么来着?”


    “这不重要,沫蝉现在有危险!”


    “哈?”


    “他们抓走了沫蝉!食堂的那伙人!要快去救她,不然沫蝉就……”


      她看见青年重新拿起了修正液。


    “我觉得……我们还是算了吧。反正沫蝉也不会有事的,对吧?”


    “沫蝉会出事的,蠢货!”她一拳锤在桌子上,惊得胖女士投来一瞥。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青年无奈地笑了,“十二年级人尽皆知的恶霸,连教师对他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你看,就算我们去了,也只是给自己添麻烦啊。”


    “那又怎么样?难道你不在乎沫蝉的安危吗?”


    “是她自己惹上的事,与我又何干呢?”


    “可是沫蝉会死的,笨蛋!”


    被晾在一旁的胖女士忍无可忍,扯着嗓门大喊:“螽斯,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她停住了,因惊讶而大张的嘴巴无法再发出一个音节。满座学生愣在原地,盯着青年脸上逐渐发红而愈显清晰的巴掌印。他身旁是一向循规蹈矩的螽斯,呼吸急促双手颤抖。


    未等大家做出下一步反应螽斯就冲出教室,走的时候还不忘带上门,把一连串咆哮关在屋内。


    涌上脑袋的血液慢慢回退,无力感浪潮般席卷四肢。世界七十亿人口,她却找不到一人能同她分担。那天中午沫蝉把沙拉盒塞进她手里时,她曾以为所有孤独无助都将退得远远的再也不会回来——现在它们卷土重来包裹了螽斯,它们大声嘲笑她,变本加厉。


    阳光明媚,刺得人直想流泪。



11.

    有人拉开窗帘,晴空如一张画布铺展开来。蓝天下是林立的高楼,楼顶上横七竖八插着天线,直直指向天空。还有年轻的姑娘坐在天台边缘,摇摇欲坠。


    好像有东西在他耳边炸开了,嗡嗡地响个不停。他想大喊“别跳”,所有声音死在风里。


    颤抖的手摸到电话,对,报警的话,应该来得及吧?一定要来得及啊……



12.

    火箭升空时,助推器蛋壳般层层剥落,只留下光秃秃赤裸裸的太空舱冲破苍穹,迷失在璀璨星海。


    人的下落亦是如此,只不过换了方向。螽斯听见身后的呼喊,可能是警察,可能是消防员,可能是附近的居民。都不重要了。


    她的身体着实变得轻巧了,在下落的过程中。她的懦弱她的不堪她的迷惘她的恐惧,重要的不重要的无所谓的记忆,所拥有的被嫌弃被厌恶的一切的一切。都如碎纸片飘散在风里,争先恐后脱离身体。


    它们会像名贵的瓷瓶摔在地上碎成拼不回的碎片,它们会被磨成粉末会被裹入烂泥,它们会碾作尘土混在底层污浊的空气里,它们消失殆尽。


    只有她,只有螽斯,剥干净一切附庸的螽斯。她在往下,往下,像扁舟沉入了海洋,像飞鸟失去了翅膀。她还在下坠。


    她似乎又看到沫蝉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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